ICU医生：病人不说话，你也要懂

ICU病房收治各种危重疾病患者，是名符其实的“绿色生命岛”

　　蹲点记 医院系列第二篇：重症监护室3天

　　探访ICU（重症监护室），比走进任何一个病房都要复杂：隔离衣、鞋套、口罩、帽子，全副武装。

　　大门缓缓打开，这里非常安静，大多数病人都处在镇静或昏迷状态；这里又异常忙碌：查房、翻身、擦身……床边复杂的仪器一旦显示出微小变化，医生和护士们当即快速反应，生成战斗力。

　　这里被称为生命的最后一道防线，这里也常被蒙上神秘的面纱。由于治疗与隔离的需要，大多数情况下家属不能入内，医患间的许多误会也因“神秘”而生。

　　日前，南方日报记者蹲点中山大学附属第一医院重症医学科外科ICU，与医护人员和患者共度3天，记录ICU内的故事。

　　医术心跳停止、多器官衰竭也要救

　　之前的医学理论认为，三个以上脏器衰竭死亡率达九成，ICU让这些理论都过时了

　　“一位车祸多发伤伤者正转至我院，请外科ICU做好接诊准备。”8月的广州，午后两点，烈日炙烤大地，正是人们昏昏欲睡时。一个病人的到来，让中山一院外科ICU医护人员马上打起百倍精神。

　　收到紧急动员令，工作开始：医生碰头，根据已掌握病情商讨治疗方案，准备呼吸机；护士准备病床、心电监护仪、血氧监护仪等设备，确保万无一失。

　　伤者程光是珠三角某市的一位年轻民营企业家。前些日子，他这个“铁杆足球迷”独自驾车前往广州看比赛，结束时已是凌晨。在驱车回家的路上，不幸被后车追尾，他当场昏迷。

　　紧急送往医院的程光被诊断为颈椎及胸椎骨折，从颈5至胸10的脊椎游离，还伴随着肋骨骨折、血气胸，呼吸衰竭，四肢瘫痪麻木等症状。由于病情太重，中山一院外科ICU成为程光接受治疗的第二站。

　　担架车一抵达ICU，程光即被高大的男护士抬上病床，呼吸机、心电监护仪等设备马上开始运转，医疗小组紧张行动。经过一系列的紧急处置过后，他的病情趋于稳定，脸上也渐渐恢复血色。

　　没想到，3天后，伤情反扑，差点要了程光的命。医生发现，程光突然便血，而且出血量非常大，很快出现休克，若不立即控制必然危及生命。

　　这可谓是在治疗中“飞来横祸”。“好不容易把命捡回来，新的出血点在哪里，如果判断不出来，就难以救治。”欧阳彬教授当了20多年的ICU医生，如今是外科ICU副主任。凭着丰富的经验，她及时判断出程光的出血点在大肠，迅速采取了止血措施，又一次把程光从鬼门关拽了回来。

　　这样的生死博弈每天都在上演：从化市公安局叶警官在执行公务中被歹徒连刺数刀，刀刀刺中要害，多脏器衰竭，眼看就要离开人世，在ICU住院3个多月，英雄竟然奇迹般地苏醒过来；年轻的编剧阿苏遭遇歹徒抢包，在试图夺回时被刺中股动脉，大量失血，心跳骤停，肾、肺等脏器同时衰竭，在ICU与死神拉锯近2个月，终于再获新生……

　　“之前的医学理论认为，3个以上脏器衰竭，死亡率高达九成。ICU的出现让这些理论都过时了。”广东省ICU医疗质量控制中心主任、中山一院重症医学科主任管向东介绍，约90%的重症病人都能在生死大战中取胜，ICU成为名符其实的“绿色生命岛”。

　　口术每天与病人和家属交流一小时

　　病房封闭，凸显沟通重要，生死只有一线之差时，医护人员语言的力量非常重要

　　这是程光住进ICU的第5天。早上8点，欧阳彬与她的医疗小组就聚到他床前，查看了各项指标，并进行详细记录。由于实施了气管切开维持呼吸道通畅，现在的程光无法说话。他抬起右手，示意医生递过床边的小白板。

　　小白板，是ICU每床标配物品。“由于大部分病人不能说话，他们对自己的病情又十分焦虑，沟通要求很强烈。为此，我们特地准备了白板，让他们在上面写字，表达想法。”程光在白板上写，希望与欧阳彬私聊，“对患者的这类要求，ICU医生必须有求必应。”欧阳彬说。

　　大查房结束后，欧阳彬如约来到程光床边。这个私密谈话在隔离病房内进行，程光在白板上缓缓书写，这一天，程光问了他的病情重不重、伤在哪里、能否恢复、要多长时间恢复……欧阳彬始终微笑应答。“医生要鼓励病人、传递信心，还要提醒家属，无论患者病情多重，他们心情多沉重，探视时坚决不能哭，鼓励的语言、自信的笑容才有利于康复。”

　　的确，在ICU，生死只有一线之差时，语言的力量非常重要。除了和病人沟通，医生们还要掌握和家属沟通的艺术，有医术也要有“口术”。

　　今年50岁的管向东教授对此深有体会。作为国内最早的ICU医生之一，管向东从业24年来，经历了无数次ICU“大会战”，渐渐有了自己的一套理论。

　　那天，中年女子张绣“扑通”一声跪在他面前，苦苦哀求他救救自己的丈夫刘冬。刘冬患有食道癌晚期，长期患病，身体孱弱，胸腔感染，重症脓毒症，多器官衰竭，生命告急。

　　管向东熟悉刘冬这个病人。他已三进三出ICU，情况非常严重。“根据各项指标判断，我们心里很清楚，病人已经很难再救回来了。”本来急着要去开会的管向东选择留在办公室，把情况和张绣说明白。张绣仍感到很难接受，那些天，她几乎每天都跑到管向东办公室，哭上半小时。

　　面对眼前这个悲痛的女子，要说什么？“如果夸大治疗可能性，家属肯定接受不了，我必须把难在哪里说得清清楚楚。只有对病情变化指标预测得越准，家属才越容易接受。”经过长达一周的反复解释、细心分析、用心安抚，张绣最终接受了事实。

　　当然，有时候也会遇到麻烦。封闭的治疗环境，往往是误会产生的原因之一。

　　3周前，徐磊70多岁的母亲因肠癌手术后出现呼吸衰竭住进了ICU，数天后出现心梗症状，专家认为是基础病所致，但徐磊坚持认为医生在救治环节出了问题，“大门紧闭着，我怎么知道他们会不会全力救治病人。”

　　管向东及时出马，与家属沟通，安抚了徐磊的情绪，“我们会尽所能和家属解释，告诉他们疾病每天变化的情况，不过，如果这种不信任的事件经常发生，我们会感到灰心。”

　　管向东早已充分意识到，病房越封闭，越凸显沟通的重要性，“ICU很特殊，一些重症患者的家庭在这里几乎花光所有积蓄，如果最终还是失去亲人，一时肯定难以接受。”

　　他为此特意制定了一套ICU的“TEA制度”。“TEA即喝茶，表示沟通应当在一种坦诚而友好的氛围中进行。具体而言，T代表告知（tell），E代表评估（evaluate），A代表回答（answer）。在这里，医生、护士每天必须抽出至少一小时与病人和家属沟通病情，通过这种方式增加医患互信。”

　　心术泡在病人床边，读懂他们的心

　　很多情况下病人不能说话，或因神智不清无法交流，医护人员必须学会“读心术”

　　疾病，是冰冷的事。每天，ICU每张床上的病人，以不同的方式在人生表盘上留下一个刻度。这其中有在此躺了5年的植物人黄荣、黎妍，也有因疾病而躁狂、无法控制情绪的中年男性患者刘枫……

　　医护人员在与病人沟通时，必须学会“读心术”，因为在很多情况下病人不能说话，或因神智不清根本无法交流。一位年轻医生打趣说，像“泡妞一样泡在病人床边”，是他们“读心”的方式。

　　这一天，刘枫的情绪很不稳定。“有人要杀我！”他边喊边狂躁地乱抓乱踢，一位护士当场被踢中腹部。更不巧的是，这一切发生在家属探视时间，家属看在眼里。

　　护士长王越秀是ICU元老级人物，她坦言这种情况非常棘手，“疾病与疼痛让病人产生幻觉，但因为家属在大多数时间都看不到病人，短短的探视时间内，病人说什么他们都会相信，而我们说的他们就不一定听进去。”

　　果然，刘枫的家属气冲冲地质问医护人员为何要伤害刘枫。大家百口莫辩时，一位年轻医生灵机一动，走过去轻轻抱住刘枫，在耳边说道，“我来保护你！”刘枫这才安静下来。“我们很了解他，这种反应是缺乏安全感的表现，所以我们就要给他安全感。”这位年轻医生常守在刘枫身边，也“读懂”了他。

　　有时为了帮助病人康复，ICU还会进行刻意“安排”，比如为了15岁的女孩阿敏。

　　在漏斗胸与重度脊柱侧弯纠正畸形手术后，家境贫困的阿敏出现了呼吸衰竭症状，住进ICU。

　　为了让她尽快摘掉呼吸机，医护人员每天轮番鼓励她。在这个过程中，阿敏对一位年轻的男护士心生好感。为了让女孩早日康复，这位男护士一有空就守护在阿敏床边，而其他医护人员则四处奔走，替阿敏申请基金帮助，解除她的后顾之忧……在温暖包围下，阿敏终于在近日康复出院。

　　最不可能读到的心声，来自黄荣和黎妍。他们是植物人，在ICU躺了好几年，没有思想、没有运动。

　　几年来，无论护理人员怎么更换，大家坚持每隔2个小时就为他们翻一次身，每天帮他们仔细擦身护理。听家属说黄荣不喜欢明亮的环境，护士们便细心地给他拉下窗帘；黎妍昏迷时才30岁，是个年轻妈妈，护理时工作人员分外轻柔。

　　久病床前，两人的家人来得越来越少，甚至一年只来两三次，但黄荣、黎妍却并未因此被怠慢，躺了这么多年，没生过一个褥疮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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